看到痛失親友而哭泣的人,你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?告訴他「不要難過、不要哭,你要振作起來。」或是說「加油,一切都會過去的。」又或是「男兒有淚不輕彈,看你這麼難過,死去的人也會難過的。」
關於悲傷與哭泣,多數人在成長過程中無形地被朔造了負面的認知模板,因此總覺得要避免流淚、努力走出悲傷,並且盡快回到生活原軌。然而,喪親遺族在面對這樣的期待,有時只能選擇壓抑悲傷、無視情緒,且不願意找人傾訴,反而適得其反,加重了原本的心理壓力,甚至忽略「持續性悲傷障礙(Prolonged Grief Disorder)」1的警訊。
希望以此篇文章,引領讀者正視喪親之痛,並且了解情緒是必然的,與其壓抑,更重要的是找到共處之道,唯有好好地悲傷後,我們才能好好地活。

許多人以為安寧緩和醫療僅限於照護將死之人,然而,有時我們陪伴的不只是隨生命之流逝去的人,也包括在死亡蕩起的漣漪裡,載浮載沉找不到停靠的靈魂。
不只是疾病,而是人
曾經滄海難為水,曾有過悠遊於大海的自由,又怎能忍受困在井底望著天空?對王奶奶而言,人生的上半場她享有自由,但下半場後,卻落入井底不得翻身。王奶奶在六十多歲時被診斷出「多發性系統退化」,一開始還能用藥物緩解運動遲緩的問題,但隨著病程進展惡化,從被人攙扶走路,到使用拐杖、乘坐輪椅,最終力氣都沒了,只能臥床,神經內科醫師也束手無策,整個病程長達十多年。這十年最煎熬的除了王奶奶,還有她的配偶王爺爺,一直滿懷希望地照顧她,期待王奶奶能再像過去一樣健康、行動自如地與他遊歷各國,無奈逝去的再也回不來,如今他們只能守著這一榻病床。
我們的安寧醫療團隊接手照顧王奶奶時,她已有吞嚥困難的狀況,食量不如從前,身形消瘦許多。王奶奶知道自己時日不多,堅定地表達不願意被放置鼻胃管、不願意以任何非由口進食的方式維持營養,更不願意以侵入性措施維持生命,對她來說,能在家自在舒適地過完餘生,就是最滿足的事了。王爺爺也表達贊同,他說:「我了解王奶奶,這一場病奪走她太多東西了。我唯一的請求就是,請你們協助她完成最後的願望。」
半年後,王奶奶在家安詳過世,我們順利地完成她所提及的目標:在家自在舒適地過完餘生。
不只是病人,而是家人
對其他醫療團隊而言,病人康復出院是醫病關係的階段性結束,病人死亡是醫病關係的永久結束。但對安寧緩和醫療團隊而言,死亡從來不是結束,活著的人依然是我們的照護對象,這在世界衛生組織WHO對緩和照護的定義裡明確揭示:緩和照護是以增進病人及家屬的生活品質為目標。
王奶奶過世後,王爺爺經常來到病房探望我們團隊,談到王奶奶時常眼眶泛淚,他說:「我還不敢走進王奶奶的房間,怕看了會觸景生情。」對此狀況,護理師告訴王爺爺:「你們夫妻感情非常深厚,面對分離一定會有不捨與難過,但王爺爺你不是孤單一人,我們團隊裡的每一個人都願意和你一起走過這段低潮。」同時,護理師也與王爺爺的孩子們保持聯絡,提醒孩子注意爸爸的身心狀況,如果有需要,安寧團隊有心理師可以協助,隨時保持聯絡。
漸漸地,王爺爺來找安寧團隊的次數越來越少,每次來訪不再是哭喪的臉,更像是來探望老朋友,與團隊聊著近況和未來,他告訴我們:「最近在小女兒的鼓勵下,我參加了社區大學的攝影課程,重拾以前的興趣-當個攝影師。」幾個月後,王爺爺將擺在家中的電動醫療床捐贈給病房,他提到最近在整理王奶奶的遺物,儘管會觸景生情,但他更希望能把這些遺物轉送給需要的人,他知道王奶奶會希望如此的安排。
之後,我與王爺爺再也沒有見面,但偶爾還是會收到他的卡片,隨信附上各地的攝影照,記錄著他去哪兒取景。我想,世間最美的祝福莫過於此,不需相見,仍知道對方過得很好。
喪親之痛是允許的,接受它也謹慎看待它
美國的哀傷輔導專家喬安‧凱恰托蕊(Joanne Cacciator)博士,曾在他的著作《Bearing the Unbearable》2寫下這一段話:「悲傷不是一種需要治癒的疾病,也不是需要被解決的精神危機,更不是社會需要處理的災難。悲傷,簡單來說,是需要被感受的內心事件。」說明了急於去消弭喪親悲傷或是標籤上負面的印象,都是不需要的。
面對至親離世,我們必然會感受到悲傷與痛苦,這些情緒都是正常的,此時無需批判也無需勉強自己要堅強、要盡快恢復。每個人都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至親不在的生活,這過程可能長達半年甚至是一年以上,期間的情緒反應可能會起伏不定:有時候,會以為自己走出來了,可以相安無事地與事實共處,但有時候,又會無預警地觸景生情,悲傷再度襲來。這些都是允許的,不用壓抑也不用感到挫折,我們可以向信任的人訴說,也可以寫下來,或以任何創作形式去紀錄(繪畫、攝影、手作等),真實地擁抱這些反復無常的情緒與過程。
然而,當逝親的反應過於激烈或伴隨著嚴重阻礙生活的身心症狀時,我們必須有警覺地尋求專業醫療人員協助。醫學上有所謂的「持續性悲傷障礙」3,指喪親已超過一年,喪親者仍極度渴求死者,或是(以及)所有的思緒與記憶都與被死者佔據,達到足以影響生活的地步(例如「魂不守舍、心不在焉、茶不思、飯不想、夜不寐」的程度),並且伴隨著情緒性的痛苦,例如自我認同瓦解(感覺自己的一部分已死去)、無法接受甚至懷疑至親死亡的事實、迴避任何會想起至親的事物、對於至親死亡有過度強烈或麻木的情緒、感覺生活徹底失去意義、強烈孤獨感、無法重回以往的關係與生活(家庭、社交、興趣、工作或未來計畫)。更需注意的是,持續性悲傷障礙有可能伴隨著自殘或自殺的念頭甚至行為,也可能伴隨著物質濫用(酒精、成癮性藥物),此時務必要由專業人員介入協助。
安寧緩和醫療團隊是由各種專業人員組成的團隊,其中包括社心人員,能提供社會與心理的專業支持。在病人過世後,團隊會持續追蹤遺族狀況,例如電話追蹤、寄送卡片或舉辦遺族活動,並且運用量表問卷評估身心症狀,以及早發現持續性悲傷障礙的高危險族群。
多年的安寧經驗也讓我了解,喪親之痛有著多樣的面貌,同樣的死亡在不同人身上會有不同的作用力,我無法武斷地說出什麼樣的安慰方式最有效。更適當來說,安慰不一定是被需要的,有時僅僅是單純的陪伴,讓當事人知道無論是什麼樣的情緒與話語都能不被評價地包容,反而比言語上的慰問更有支持力。
死亡會漾起漣漪,漣漪終會平息
死亡就如同投入湖中的重石,蕩起了漣漪,驚擾著活著的人。面對漣漪,安寧團隊從不試圖撫平或是粗暴遏止,與其這樣做,倒不如牽著在漣漪中載浮載沈的人們,隨波逐流,看看沿途風景。波起時可以望向遠方,藍天湖面一望無際,波落時可以看向湖底,細數過往的點滴,盡情地傾瀉淚水。直到有一天,漣漪終會平息,驚擾的人們終能停靠上岸,再次回到原本的生命旅程。
- 失落悲傷的研究者普遍認為,對於喪親者,若有嚴重、持續,且足以影響日常生活的悲傷反應時,應該施予治療。針對此一悲傷反應,有多種命名與診斷評估方法,例如:複雜性悲傷(complicated grief)、持續性悲傷障礙(prolonged grief disorder)、持續複雜性喪親障礙(persistent complex bereavement disorder)等。此處採用2022年,ICD-10與DSM-5-TR所收入的診斷-持續性悲傷障礙(prolonged grief disorder)。 ↩︎
- 原書名《Bearing the Unbearable: Love, Loss, and the Heartbreaking Path of Grief》,台灣中譯本書名《如果用心去愛,必然經歷悲傷》,由橡樹林出版社於2018年出版。 ↩︎
- 關於喪親的哀傷反應是否應該作為精神科疾病的診斷,實際上長期以來存在著許多爭議。2022年DSM-5-TR(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,簡稱DSM,由美國精神醫學會出版,為現今台灣精神科醫學界診斷疾病的主要依據)將「持續性哀傷」列為一種精神疾病,有不少學者提出批判,包括污名化喪親悲傷、診斷效度存疑(如何與正常哀傷區別?)、將疾病去脈絡化等,並且擔心會導致藥物過度使用、加深民眾對哀傷的歧視等。因此,本文提出「哀傷性悲傷障礙」之立意在於,希望大眾能以同理之角度看待「過度的」喪親反應,而非有意去區分或貶抑何謂正常或異常之悲傷。 ↩︎
作者/蔡蕙珊
現為萬芳醫院家庭醫學科暨安寧緩和醫學專科醫師、衛福部病人自主權利法專任講師、政治大學法律碩士在職專班。曾任職於台北榮民總醫院新竹分院、衛福部立台北醫院、台灣駐史瓦帝尼醫療團醫師。
2014年完成公費醫師訓練後,至竹東榮民醫院下鄉服務,開設當地第一間安寧病房,2018年駐史瓦帝尼期間,協助當地醫療團隊於末期病人的安寧照護,2020年回台後持續致力於安寧醫療、末期照護與病人自主相關議題的推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