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我沒料到,今晚的笑聲,是從敲頭開始的。
《舌燦蓮花》的舞台很簡單。桌子一張,背景乾淨,燈一亮,兩位演員站著就定位。我坐在台下,準備聽一場說唱,也準備再一次確認自己對「傳統」的記憶會被怎麼打開。
第一段〈詩情畫意〉一開口,我笑不出來。聲音穩穩地把一首首古詩念出來,像是國文課本的錄音檔。節奏平穩得幾乎沒有破綻,直到語意開始歪斜。原本正經的詩句突然變得滑稽,改詞、換句、惡搞得不著痕跡。我本能地回想那原詩,才剛拼好原意,下一句就被打亂了節拍。笑聲在這種落差裡出現,一點一點擠出來。我意識到這不是復刻,而是重寫。詩意原封未動,語意早就被悄悄移植。
還有〈口吐蓮花〉。一位演員神情專注,語調堅定,說他將吐出蓮花。另一位站在一旁,臉像卡住的齒輪,不甘願又不得不動。他自己敲自己的頭,敲得清脆,還一邊發出嘴巴模仿的鑼聲:「鏘,鏘,鏘。」他敲得不快樂,但敲得很準。那種準確來自訓練,卻藏著不甘願的節奏。這段表演的妙,不在蓮花有沒有吐出來,而在於那顆被拿來敲的頭,在敲與不敲之間,已經成了整場最有聲音的存在。我甚至忘了看那位說話的人,因為敲頭的那位已經構成了全場最立體的節奏線。
快書段落像語言的長跑。我幾乎聽不清楚每個字,但我感受到每一句的骨架都落在節拍上。〈三十句小白蛇傳〉讓我開始聽見語言的濃縮力,節奏的拉扯力。下一段「買我賣我」則像是一場文字推進的自我迷宮。我買我,我賣我,然後我咬我,他打我……語言變成了自己在打自己的那顆頭。觀眾笑得瘋,我也笑,卻笑得有點喘不過氣。當縣衙老爺說出:「原來王八是我」,我感覺自己像被一鍋語言的熱湯潑了一身,燙得發笑,笑得驚訝,驚訝得有點釋放。
〈鸚鵡學舌〉不靠即興。那句「你是誰?」在演員設計之中;「查電表的」也早就藏在觀眾心裡。但當它真的從觀眾嘴裡被喊出,演員真的開始模仿,模仿再模仿,我忽然意識到:這不是即興的技巧,而是語言本身的對照實驗。模仿像是一面鏡子,一張嘴接著另一張嘴,語氣、語速、語調一層一層貼近又抽離。
我原以為今晚會學會幾個好笑的段子。結果我學會的是語言怎麼動起來。語言可以不講道理,可以故意繞圈,可以一邊敲頭一邊發出聲音。它可以模仿自己,也可以嘲笑自己。它可以讓觀眾笑,也可以讓觀眾在笑之後,記得那一句:「原來王八是我。」
語言的表演,不只是讓你聽見,更讓你身體跟著節奏,跟著震動。在《舌燦蓮花》裡,我看見語言不只是被說出來。它可以被演出來,被敲出來,被觀眾一起聽完,再帶回家。
作者:陳立楷,一個不甘於現狀的人。
編輯:陳立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