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寧病房裡的孩子,當中的孩子不是病人,
而是當時還在我腹中的二女兒。
這是個關於,即將誕生的生命與即將殞落的生命,在素昧平生的時空中交錯的故事。
我常跟三歲大的女兒說:「妳知道嗎?妳是在安寧病房長大的。」而女兒總是回以我似懂非懂的眼神。
回想三年前,初知自己懷孕時剛好到新醫院報到,接手的業務是安寧緩和醫療,內容包括安寧門診、居家訪視、會診與安寧病房的住院照護。
繁忙的工作之餘,害喜症狀也如影隨形,慶幸的是,我從未有需要安胎的狀況。疲倦之時,我會摸著肚子,想像在跟女兒信心喊話:「你要乖喔!要陪我一起工作到出生的那一天。」
如果說真有胎內記憶,我想女兒對於生死議題,必然有多於常人的耳濡目染。當我與病家討論撤除維生醫療、與醫學生說明安寧療護,又或者當我在檢視病人、斟酌用藥,甚至死亡宣告時,她都寸步不離,在一旁聽著,所以說她是在安寧病房長大的孩子,一點都不為過。
懷孕期間,有一位病人我至今難忘——一位末期腎臟病的奶奶。專科醫師在告知病情後,她堅持不洗腎,評估存活期大約三個月,因此轉到我的門診,希望安寧團隊能接手後續的末期照護。
奶奶強烈的自主個性,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就表露無遺。診間外的她看起來消瘦且舉步維艱,但奶奶堅持要自己走進來,不要兒女攙扶。她看到我立刻表示:「如果有一天我病到下不了床、要人把屎把尿,那我寧可趕快死去。」連我提議居家訪視,減少往返醫院的辛勞,都被她一口回絕。她說:「你們醫護人員很忙,不想麻煩你們外出。」於是,奶奶成了我門診的常客。我想對她而言,來看診並非單純拿藥控制,更多的意義是在於保有她引以為豪的自主能力。
我的肚子隨著孕期越來越隆起,奶奶注意到了,看診時常囑咐我不要太勞累,要照顧身子。身為安寧醫師我常有種感嘆,我與病人初識時就知道結局為何且時間有限,但熟識的深度有時像是一輩子的朋友。
有天看診時,奶奶問我:「我可以摸摸你的肚子嗎?」我有點詫異,因為從沒有人提出這樣的要求,但想想沒什麼不可以,於是我牽起她的手放在我圓滾滾的肚皮上。
奶奶閉上眼睛,臉上漾起笑容說:「啊,她在動!她知道我在摸她。她在跟我打招呼嗎?」在場的人都屏息地看著沒有回應,此時無聲勝有聲是不言而喻的默契。「我感覺到她的心跳,好快,好重,這就是生命嗎?」奶奶繼續自問自答,「我想念我的媽媽,她離開好久好久。我也曾是這樣嗎?在媽媽的身體裡被緊緊抱著、呵護著。」我的思緒被引領到生命起源之時,想像一顆受精卵,歷經無數次的細胞分裂,人的雛形一筆一劃地勾勒出來。生命演化的浩瀚無窮讓人覺察到自己的渺小。
過了幾分鐘,奶奶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,此時我才發現她眼裡泛著淚光。「謝謝你,蔡醫師,完成我最後的心願。」奶奶看著我說。
我常想起這一幕,奶奶沒有具體地說出是什麼心願,而我也來不及問了。奶奶在我請產假期間病況惡化,轉至安寧居家,最終在家辭世。據家人轉述,奶奶曾告訴她:「這一輩子我很滿足,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是再當一次媽媽的孩子。我們都會死,但生命是生生不息的。」
「生命是生生不息的。」我曾這樣告訴女兒,而她也是投以似懂非懂的眼神。我不知道胎內記憶是否為真,無論如何,我希望留存於女兒心中的,不是對死亡的恐懼,而是對生命週而復始、永恆不息的敬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