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寮：酷夏大暑的荒野獨行

書寫，自然，而然／許文卉

大暑

節氣大暑，乃炎熱之極。俗諺「大暑熱不透，大水風颱到。」如果氣候不夠熱，接下來就要注意水災和風災，古人會以這天的氣象來預估稻作豐收與否。

大暑前後，是一年當中最炎熱的日子，感覺炙熱難耐是很正常的。古云「小暑大暑無君子」即指酷熱的天候，讓人心煩意燥，顧不得君子風範而赤膊裸露。民間更有「小暑大暑，有米也懶煮。」之說。

大暑三候：一候腐草為螢；二候土潤溽暑；三候大雨時行。陸生螢火蟲因產卵於枯萎雜草上，大暑時，幼蟲孵化而出，所以古人以為陸棲螢火蟲是由腐草變來的。第二候形容盛夏悶熱，土地潮溼。第三候指常見午後大雷雨，令濕暑緩弱。俗話說「大暑小暑，上蒸下煮」，即指熱氣下沈，水氣上騰，氤氳薰蒸，簡直就是水生火熱。

暑假，真是矛盾的日子，避暑？消暑？中暑？吹冷氣？即使曝曬在豔陽下有所不適，怎抵擋得住愛出門的荒野人。我的獨行定觀荒廢了三週，思忖著，躊躇著，決定出門瞧瞧六寮的大暑光景……

起程

台三線路旁，圍欄上的忍冬金銀盛開，藍天炙陽下，白花先，後轉黃，濃郁的香氣，傳入鼻息，竟有股絲絲涼意！難道是忍受著嚴冬不落葉的秘密？雖然全株披上細毛外衣，但微淡的清冷，卻滲透在植株的每一個細胞，化為馥香，輕輕地，柔柔地，泌入心胸。喝著背包裡變溫的白開水，好想換上一壺甜美的金銀花茶。

獅山牌樓之後，沿途可見隨風搖晃的台灣野百合，想起客家人稱野百合為「打碗花」的由來，雖然是警惕著小孩慎行，勿隨意攀折花朵，實則是想保留繁衍契機，期許果莢傳播，保育生態的疼惜。而原住民以野百合為族花的象徵，宣誓著男人的勇氣與女子的純潔，誠為崇高至上的榮耀。公路蜿蜒，林下處處盛開，這一株株直立的潔白，連結著人與土地的情感，綻放素淨，為這酷暑開展美好。

抬望結實累累的土橄欖，簇擁粉綠，正感嘆著與細碎白花擦身而過的時候，前方的錫蘭橄欖小花，正成群結隊大爆發，跟著微風，揚起精靈輕盈下墜的蕾絲裙擺，搖曳，生姿，宛如天鵝湖裡的白淨群舞。明顯的金鳥赫蕉，豔紅欲滴，成為一片平淡裡的焦點，有條不紊的花序，秩序的亮紅，點燃了先端金黃，宛如童話裡排列齊整的火焰，為悲苦無依的弱勢子民，祈願著。

遊客中心

生態池是水生物種的繽紛世界，植物雖然不多，但其生產者的角色，且提供動物們生存繁衍的棲息地，卻很重要。喜歡在靠近池子的附近，獨處靜獵。一旦定靜融入，低空中，欣賞蜻蛉目的飛行競技，交尾權的爭奪。水面上，觀看蜻蜓的曼妙點水，水黽的滑行漫步。水底下，悠游的魚群，緩慢的螺貝，在石頭邊緣忙進忙出的鰕虎，尋尋覓覓適合產卵護幼的區域。我試圖找尋水蠆蹤跡，想一探小寶寶靈敏的泳技，以及高超稱奇的面具捕食鏡頭。小池邊，享受天朗和風，昆蟲振翅鳴叫，細看輕盈微步的漣漪，小孩的笑聲，親子同樂的美好，此時此刻，商店的音樂，總讓我興致大減。

廣場成排的福木，開展厚質平實的樹葉，是蜂巢的最佳選地。蓮霧樹下，土棲型狩獵蜂的育嬰房，一洞一室，分佈在鬆散的表土，以及花台土壤。蜂，不像前陣子那麼多了。蜂蜜翻倍地漲價，猜想和蜜蜂族群的消長，有些關係吧？而那逐花蜜而居的蜂農，又該如何討賺？人和生態的密不可分，其實自然而然，容易串連，感嘆的是，資源有限，而人往往不肯切換立場去關懷這片土地。

園藝植栽區域內，無憂樹腐黑殘花已停留在革綠羽葉上，好幾個月了，今天竟意外發現樹冠頂端結實莢果。無憂樹是象徵佛陀誕生的聖樹，喜歡在這棵樹下，進行活動的開場或結束，盼望著一場場認真的解說，能帶給參與的每個人，無憂的愉悅，喜歡有大樹的自然，關懷有大樹的環境。我爬上大石頭，想拍攝樹上這首見的豆莢，樹蔭下，正好有三位和尚路過，他們抱怨著沒有導覽人員，站在高處的我，對他們說：「你們要不要來看看這棵樹？」好奇妙的不期而遇！

藤坪步道

百年鴨腱藤鎮守步道入口，我總是先抬頭，透過樹葉，與陽光相遇，發現綠脈光點相連，宛如白天的星宿故事，一葉，一頁，隨風律動。蹲踞平台，階梯小憩，順手撿拾地上枯萎的落葉，貪婪地想收藏，這片沈澱了百年生機的褐色乾燥。

白鶴蘭抽高的花莖上，長達數月的研討會議，陸陸續續一場場召開。人人穿著刷白華服，打著橘黃短領巾，盛裝出席。沒有喧嘩，沒有打鬧，取而代之的是，理性地陳述想法，友善地傾聽意見，堅定的信念，優雅的氣質，原來這就是「謙謙君子，溫潤如玉」。

搖籃蟲孜孜不倦逡巡著，九節木好呢？還是青剛櫟？一個個小小綠色或棕色的鈴鐺，掛滿灌叢，輕柔搖晃著母愛。寶寶啊！乖乖待在樹葉裡，認真地吃，快快長大呀！風起，我看見精緻搖籃的第一道堅韌的工法，頂著；天敵來了，我看見以量取勝的自然規律，宿命；人類的好奇心，我聽見搖籃曲終章，母愛的悲歌。

水簾橋步道

藤坪之後，接續六寮古道，人車共行的道路，必須注意慎行，是我比較不喜歡的一段。終點連接獅山公路，穿越過後即下探水簾橋。曾撰文將水簾步道喻為誕生於沈積岩的精靈般美女。隱居簾後，飛舞森活。每回至此，總懷抱著期待與輕盈美人偶遇的場景。

大暑節氣，步道酷熱悶濕。我聽見石子溪淙淙聲響，小有壯勢，想必連日陣雨灌注水量，助長洶湧。入口的瘤莖藤已跨越步道，飛攀爬上金剛纂，呆望著它們的交纏，我在想，肉質的莖瘤碰觸到尖銳的刺，彼此是什麼感覺呢？想不出答案，可以確定的是，再這麼纏繞下去，過些時日，肯定會被遊客中心砍除。

山壁的泥土緩緩蒸散著暖氣，邊走邊想，達爾文之牆裡的故事，會不會紀錄著節氣的線索呢？石跳子積水濕滑，流水潺潺，必須謹慎穿越。山芹的繖形白花努力綻放到最大，卻還是很小很可愛。澀葉榕滿樹的綠果，豐碩趨熟。行至百年古橋旁的蝴蝶平台，筆記抒文，倚欄打盹，小寐片刻。忽然倏地，雷聲四起，狂雨墜落，勿忙中收拾背包，衝向血藤平台等待雨停。雷陣雨中驚醒，神魂未定，夢中的水簾美女，遍尋不著輕盈倩影，莫非已沈睡在立秋的詩詞文句裡頭？

回程

時逢高溫暑夏，難耐的驕陽，成了大多數人走出戶外的阻礙。古詩《中伏日妙覺寺避暑》梅堯臣寫道，「高樹秋聲早，長廊暑氣微，不須河朔飲，煮茗自忘歸。」道盡登高尋幽的古寺之旅，才是絕佳的消暑之道。六寮的獅山古道，有歷史悠久的寺廟群，古剎鑲嵌於天然岩石洞穴，莊嚴聳立，值得一訪。

常言道「心靜自然涼」，說的是精神上的降溫智慧。白居易《消暑詩》云，「何以銷煩暑，端居一院中。眼前無長物，窗下有清風。熱散由心靜，涼生爲室空。」詩人的愜意避暑，有著形而上的哲思。方才淋過雨的我，只想來半顆最愛的冰涼鳳梨，傾刻便能泌心消暑。俗話說「大暑吃鳳梨」，意指當令的鳳梨是絕佳美味，直接當水果吃，也可以入菜，酸甜可口，象徵旺來幸福。

大暑的重要民俗活動為農曆六月十五日的「半年節」。選在全年的一半，全家人以「半年圓」祭拜神明，感謝過去上半年的保佑，祈求下半年的平順。半年圓為紅色的糯米小湯圓，通常作成甜品，象徵家人團聚一堂，幸福甜蜜，一起感念上蒼。只是，這麼熱的天，連飯都不想煮，更遑論煮半年圓的習俗，當然也漸漸被遺忘。一家人團圓，在當今的社會，似乎是一種奢求。

離去時，雨緩緩稍停。獅山公路地面的水氣，繚繞上升。頭頂淋著小雨，涼涼的。腳下蒸著熱氣，溫溫的。長長的公路，彷彿伸展台上漸退的乾冰煙霧，午後雷陣雨的降溫演出，宣告結束。感謝老天，這場雨，下得真好！感謝六寮，賜予我這場收穫豐盛的獨行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