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區圓夢寫手 / 顏正裕
(6月份作業主題:奇幻愛情故事)
「他不愛我了,他已經三天沒來看我了。」瑾兒剝著身上晃動的鱗片,撕下的同時悶哼一聲。視線與灰白的鱗片齊平,前方淺藍色的海水如默片般瞬間啞了聲音。
「誰知道呢?你們從來沒有真正交談過啊。也許他厭倦每次都只站在岸邊,從黃昏到夜晚比手畫腳。」柳兒坐在旁邊百無聊賴地晃動淺黃色尾鰭,她今年已經二十一歲,還得三年才能像瑾兒完全蛻變成功,她期待族人的眼光屆時能像現在注目瑾兒一樣盯著她看。
「你真的愛他嗎?我的意思是,你真的瞭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?」柳兒佯裝不在乎地問。
藍鱗族以成年女性覆蓋腰部以下的藍紫色鱗片為名,過完二十歲之後原本鵝黃鱗片會慢慢灰白脫落,如蛇蛻皮般長出耀眼的外衣,成為男人競賽的獎品;男性則演化出擺速強勁的鰭片,在海底競賽衝刺。女人必須在蛻變後一年內被選中成為妻子,否則只能在海中漂流度過餘生,所以剝下鱗片的動作必須謹慎小心,避免傷口溢血後結痂突起,那麼新長出來的魚鱗也會染成不健康的紅色,引來族人側目。
瑾兒口中的他是這星球上的狩獵族,住在海邊懸崖的岩洞中,族裡的男人身上塗裝獵物死亡的血跡,輔以女人摘下毬果調製的顏料,繽紛地刷在曬得黝黑發亮的肌膚。瑾兒並不知道他的名字,一次偶然浮出水面與他視線交錯,從此兩人便在同個時間地點,隔著水岸以眼神溝通。他名叫托提,是個不愛說話的少年,喜歡流連在海岸邊望著無垠的地平線,幻想另一邊存在著不打獵的民族。托提每年想辦法迴避夏轉秋季的狩獵慶典,心底厭惡血腥殘留的腐臭味,幾筆臉上刷過的戰利品已讓他嘔吐數日。
托提在黃昏時刻看見從海底浮出的瑾兒,水珠亮著金黃紫霞的顏色,他嚇得後退一步,圓睜的雙眼直視女神降臨。雖然無法用言語溝通,他們卻心領神會彼此的存在,每天選擇在日落前一刻到岸邊相聚。他望著瑾兒下半身閃爍的魚鱗,每片魚鱗映照不完整的自己;她羨慕托提身上色彩交錯的紋路,鄙視單色的自我。通常他們交換信物,托提在額頭上貼著海底收集的晶石,瑾兒耳朵旁掛上懸崖邊鮮黃的花朵,彼此相視而笑。柳兒通常坐在更遠的礁石,手輕拂過水面激起小小浪花。
「你覺得他喜歡我嗎?」瑾兒每天起床都問柳兒同樣的問題。
「如果不喜歡怎麼每天都會來岸邊?不過你們都不講話,怎麼進展下去?」柳兒仔細拿出珍藏已久的珍珠手釧,她幻想披上新魚鱗的當天戴著四處游走。
「我不懂他的語言,況且我們也上不了岸,也許就注定這個樣子了。」瑾兒垂下肩膀,彷彿一尊抽掉骨頭的洋娃娃,癱在床上。
「你應該找個有強壯魚鰭的男人結婚就好,別掛念岸邊的異族男子。」
「自古以來我們生活的區域看似廣大,但你試著游過刺網以外的地方嗎?身上的鱗與鰭從來就只是阻礙,限制我們身體活動的範圍,以海水為鏡,我們是被關在鏡中的族群。」瑾兒擺動漂亮的尾巴,臉上的笑容卻慢慢消逝。
柳兒不在意她能不能游到很遠的地方,看見不一樣的世界。她只想趕快長出漂亮的外衣,奪走瑾兒身上的目光,但她不敢說。
「只是,大家已經開始討論你每天在暗礁上跟他見面的事情,族裡從來就沒人敢這麼大膽。每天游在你身邊的岡村正已經贏得今年的游泳障礙賽冠軍,你也考慮他一下嘛!」柳兒試探的問。
「他們就像一群土狼圍捕獵物,你以為他們是真的在乎獵物嗎?重點是撕裂獵物的成就感與虛榮心,你喜歡被逼到角落掉入獵人的陷阱嗎?」瑾兒突然眼睛一亮,切齒揮動今天要送給托提的七彩貝殼。
「可是你幾年前也幻想著跟岡村共組幸福的家庭阿,你的純藍紫鱗片配上他的黑曜背鰭,大家都說藍鱗族從未看見這麼完美的組合。」柳兒假裝閃躲貝殼攻擊。
瑾兒苦笑無語。尚未蛻變之前她的確想著與岡村窩在巨大的貝殼中,鰭鱗擺動激起波浪後生下一對兒女。
秋季初始,北方大陸慢慢灌注冷冽的空氣。托提開始穿起獸皮遮掩身上的符碼,瑾兒也不在水面上待太久。幾個月來,他們早已發明一套屬於自己的語言系統,利用身上披掛的飾品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。黑夜來得愈快,他們交談的速度就更快,敲擊叮噹聲彷彿要叫醒所有生物見證他們的愛情。柳兒仍舊坐在遠處的礁石,手握著海底蒐集的彩色沙粒,貼在逐漸灰白的鱗片上,她無法忍受丁點慘白的模樣。
托提某天「啊」的叫聲搭配跳進水裡的噗通巨響,驚動藍鱗族的男女老少。水底的白砂也因不尋常的擾動而捲到水上,一分鐘後托提迅速回到岸邊,瑾兒被嚇得全身僵直,柳兒也受到影響而失手拔下未熟的鱗染紅身邊的海水,引來海裡嗜血的鯊魚。混亂平息之後,各類生物屍體漂流,血腥氣味衝進大家的腦門。狩獵族人躲在離海岸更遠的地方,高舉武器雙腳跺地彷彿打了一場勝仗。
岡村偕著族裡耆老破壞瑾兒的住所,大喊:「你憑什麼愛上狩獵族的人?違背傳統的叛徒!你看他今天把我們搞成什麼樣?」他劫掠那男子送的飾物,一番爭執後瑾兒折損身上新生的鱗片,岡村看見她尾鰭殘缺不全突然心生厭倦,便頭也不回地離開。柳兒自始愣在原地,家裡揚起的波浪與砂塵遮蔽她的視線,她沒有衝進去拯救任何人事物,只是撫摸尾鰭憑空感受瑾兒的痛。
那天之後他們之間完全靜止不動。瑾兒逕自哭泣而不願抬頭看見托提鄙視的眼神,黃色花朵在她耳際枯萎,柳兒在後方搖著頭像是對托提說此時不需做任何動作。
「我當然喜歡他阿,我也瞭解他心裡有很多事情,隔著海洋我們就像個心靈相通的雙胞胎。只是我不知道他那天發瘋是表達愛意,還是拒絕?你覺得是哪一種?」瑾兒激動搖晃著柳兒的雙手。
「好啦!好啦!如果你那麼不放心的話,等下我代你浮上去看,如果他感受到你的心意,應該還是會默默守護在岸邊吧!」柳兒搓著發紅的手腕。
只是柳兒再也沒有游回來。屍體慢慢沉入海底的時候,瑾兒發現那位置正巧是自己與托提會面的垂直線,柳兒手上握著她送給托提的所有禮物,貝殼與白砂像是慢速電影播放的畫面,她的胸口與尾鰭插滿狩獵族特製的弓箭。瑾兒急衝出水面,托提瞠目驚覺自己殺錯了人,她看見托提的身上烙滿海貝殼的印記,腳邊擺著從山崖摘下的黃花。